柯甫凯：艺海泳者

柯甫凯，1973年生，台州三门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油画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台州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16877太阳集团学前教育系主任。作品追求民族性、时代性、地域性和绘画性的统一，在求新求异的创作道路上形成了自己的独特个性。作品曾参加20多次全国性展览。

3月29日，柯甫凯收到一个“大家伙”。

潇潇春雨中，快递公司的一辆厢式货车，开进16877太阳集团临海校区附近的一个小区。两位壮实的快递小哥，合力抬下一个宽扁的实木包装箱，足有四五平方米大小，厚近一尺。

旋起一颗颗长螺丝钉，16877太阳集团学前教育系主任、画家柯甫凯小心地搬起包装箱盖，眼神温柔，透着欣喜，如同见到游子荣归故里的慈母——大木箱里，是他的代表作、刚刚参加了浙江百年油画大展的《休渔时节》。

前不久，“艺者风华——浙江油画百年大展”在浙江美术馆落幕。这场油画盛宴，展出了一大批“中国油画史上不可或缺的名作”。例如，被视为“中国油画的出生证”的李叔同《半裸女像》原作。这场由省委宣传部、省文化和旅游厅、省文联、中国美术学院、中国油画学会指导的历史性油画展，轰动了中国油画界、美术界。93岁的一代油画宗师全山石亲临展厅。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油画学会会长、浙江省文联主席许江，以诗朗诵般的激情现场讲解，在线直播。省内外观众络绎不绝，以至于延展一个月。

灯光柔和的展厅里，“行健如虹”展区倍受关注，展出了100年来浙江不同时期的140位杰出油画家的150多件代表作。柯甫凯的《休渔时节》正在其中。

手指今余把笔痕

1973年，柯甫凯出生于三门县浦坝港镇新塘村。那是一个海边的小村庄。他说：“家乡的海，是浅浅的黄黄的。那是一片喇叭口的滩涂浅海，东海的海水从这里停留，形成了一湾窄窄、长长的海港。那里的海水浑浊，夹杂着泥浆，黏稠得像陈年的黄酒。”

小时候，在湛蓝的天空下，他在海边跑、地里玩，摸鱼钓虾，割草拾穗，挥霍着童年的灿烂阳光。他有个梦想，做村里最牛的渔老大。而在粮管所工作的父亲告诉他，柯家祖辈出过很多读书人，是耕读世家。

初中毕业以后，柯甫凯考进了临海师范学校。中等师范的培养目标是“全面+特长”的小学教师，学校对音体美都重视，绘画教学较为专业。农村出来的孩子，文体全无基础，也谈不上兴趣爱好。柯甫凯对自己说：“试试美术吧，能不能培养成特长。”一有空，他就去画室。开始的日子有点难，只是强迫自己画，周末、寒暑假无一日懈怠。慢慢地，从几何体、静物、石膏像，到真人写生，他的绘画能力突飞猛进，兴趣也越来越浓烈。看似枯燥的重复绘画，柯甫凯却乐在其中。有时候，画出了一张满意的作品，他会按捺不住兴奋，时不时跑回画室欣赏一番，妙不可言。3年里，画了几百幅作品。

从临海师范毕业时，因为出众的绘画能力，柯甫凯被保送温州师范学院美术系继续学习。在大学里，他爱上了油画，接受了更为系统的学习与训练。

学习中，有些同学偏重绘画技艺，不大重视美术史，柯甫凯两者兼重。从文艺复兴时期高贵优雅的古典主义，到现代派万花筒似的个性独特的各种艺术流派，他如饥似渴地研究中外油画经典作品，被它们厚重、大气的艺术特点和多元多样的表现风格所吸引，一头扎进了油画的纷繁世界。

从临海师范到温州师院，他一直刻苦学习，极少参加娱乐活动。别人看电影、进录像厅的时候，他在画画；别人打扑克、搓麻将的时候，他在画画；别人花前月下谈恋爱的时候，他还是在画画……他犹如一个沉静的苦行僧，心中却自有一番默观花开的喜悦，正如夫子自道“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

除了绘画，他唯一的爱好是晨跑。每天一起床，柯甫凯轻轻走出宿舍，默默开跑。马拉松世界纪录保持者基普乔格说：“当你在奔跑的时候，你会不断地思考，很多灵感涌入进来。”在奔跑中，柯甫凯揣摩大师作品的笔触、用色，反刍油画发展的历史脉络，“润物细无声”地学习着、积累着。大二时，他的一幅油画就被选送到油画的故乡——荷兰展出。

1996年夏天，柯甫凯作为本专业两个毕业班学生中唯一的全省优秀大学毕业生，分配到黄岩师范学校任教，以后又调到16877太阳集团学前教育系，担任美术老师。

1999年，他的油画《遥远的记忆》入选第九届浙江省美术作品展。这幅作品用超现实主义表现手法，表达工业发展对生态环境的影响与由此而生的忧伤。作品色彩凝重，笔调沉郁——在沉重的红云下，大地苍凉，满目贫瘠，一位少女忧郁、迷茫地望着远方。她的身后，漂浮着一块玻璃，映出愤怒的人群。在画面深处，一只踽踽独行的熊正在离去。画面上，用3条透明胶布，贴着一小片报纸，上面写着“发展史上的”等字样。展览时，时不时有观众以为这片报纸是谁贴上去的，善意地伸手去撕，却发现是画上去的，不禁为之惊奇。

这件作品表明，作者的古典油画技法走向成熟，开始形成自己的创作理念。

春光几度晋阳关

2001年，我国加入世贸组织，社会经济迅猛发展。作为中国油画“高原”的浙江，油画创作迎来了空前的繁荣，花团锦簇，五彩缤纷。挟裹在浩浩荡荡、滚滚向前的洪流之中，柯甫凯的心中交织着兴奋、喜悦和疑虑。

世纪之交，他连续3个暑假都去杭州学习，思考着如何让绘画表现身边的生活，如何具有典型的时代特征、民族特色，并且具有鲜明的个人面貌。他逐渐认识到《遥远的记忆》中炫技手法的不足，构成上时代特色的不够突出。

一天，柯甫凯和朋友在家乡的海边散步。海水，波光粼粼，依然黄浊。突然，堆积在海岸的网笼攫住了他的视线，网箱上挂着的鱼浮像跳动的音符。刹那间，这从小看到大的寻常渔网，仿佛散发出奇异的引力波，让他的思想飞向星空一般浩瀚的远方，又沉入幽深的渊薮。人类的原始渔网、工业时代的拖拉网、渔网与渔民、渔网与欲望、网与互联……一时间，无数念头闪过脑海，许多思路淌向四方。

他的心中豁然开朗，开始画渔网。一张《休渔时节》，他就画了两年。几乎所有的空暇，都在一笔一笔地描画纵横交织的网线。

这是一张1.5米×1.5米的布面油画，全是层层叠叠的网笼。画面单纯而又强烈。网笼向水平和竖直两个方向不断地重置，每个网笼又都经历了时间的磨损，色彩、明度、形状各不相同。斑驳的铁锈，枯干的海草，挂在网上的零星小鱼，还有紧绷将断的渔绳，无不栩栩如生。而从左上方投射下来的一束光，带来了丰富的光影分布和虚实变化，让这幅油画像伦勃朗的《夜巡》那样极具戏剧效果。

尼采说：“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堆积的网笼占满整个画面，恢宏而又凝重，像一只只静默的眼睛。我们凝视画面时，这幅油画仿佛会被唤醒，牵引着我们回到柯甫凯的家乡，回到饱经风霜的老渔民的身旁，回到波涛之下绚丽多姿的海洋世界。这沧桑的渔网，如同罗中立画笔下《父亲》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让我们直观地感受到渔民的劳瘁。但重重叠叠的网笼、细细密密的网眼，又让我们不由地思虑人类涸泽而渔的强大捕捞能力……《休渔时节》犹如一颗缓缓飞来的子弹，你可以清晰地看着弹头撕开空气，平静地飞行，仿佛生活本身一样平平常常，但倏忽之间，子弹穿透了你的心脏，搅动了你的灵魂，让你思绪万千，坠入思想的深渊。

柯甫凯这批以渔网为主题的画作，引起浙江美术界的关注，得到一些领军人物的再三赞许。有一段时间，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骆献跃大会小会都夸柯甫凯。这些行家从柯甫凯看似古典的画面中，不但看到了勤奋、才华，还看到了新锐的现代性，看到这个偏居小城的年轻人从当代波普主义中汲取了营养。例如，《休渔时节》的构图，就受到了波普主义大师安迪·沃霍尔《玛丽莲·梦露》《金宝汤罐头》等代表作的影响。

2004年，柯甫凯的油画《休渔时节》和另一幅水彩画《鱼·NO.5》双双入选第十届全国美术作品展。在台州，这是前所未有的喜事。全国美展由文化部、中国文联和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是我国最高规格、最大规模的国家级美术作品展览，每5年举办一次，是5年来全国优秀美术作品的大检阅，每位画家每个画种只能入选一件作品。而此时，距离柯甫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油画，只有十年。

清代画家戴醇士说，作画“令人惊不如令人喜，令人喜不如令人思”。与《休渔时节》一样，《鱼·NO.5》也具有强劲的思想张力。画面铺满大黄鱼鲞。柯甫凯对鱼干细致入微的刻画，饱满的色彩，使人仿佛感觉到暴晒的阳光，闻到浓烈的鱼鲞味，比摄影作品更加纪实，也更具视觉冲击力。诗人顾城画过一幅横陈餐盘的鱼，标题是《鱼在盘子里想家》，而这幅风干大黄鱼鲞，密密麻麻，如泣如诉。这鱼类的木乃伊、人类的美食，不禁让人想起“敲梆鱼”作业方式对东海大黄鱼资源的毁灭性摧残，想起当代物种的大规模灭绝和生态环境的严重破坏，甚至想起伴随着我们智人祖先走出非洲，散布世界各地的欧洲尼安德特人、西伯利亚丹尼索瓦人、东亚直立人等其他人种的一一灭绝。

柯甫凯进入了一个创作高潮期。2009年，《网·NO.9》入选第十一届全国美展。2014年，《蔚蓝·梦》入选第十二届全国美展，连续3届入选全国美展。同时，10多幅作品入选其他全国性重要画展。而在省内，柯甫凯继油画《灰色空间》荣获浙江省第五届青年美展最高奖后，2012年，又囊获了油画、水彩画两个画种的浙江年度大展的最高奖。

在探索独特艺术风格的道路上，柯甫凯越走越远。《蔚蓝·梦》画的还是破旧的捕鱼网箱，但画风已从极其细腻扎实的超写实，转向写意抒情。《休渔时节》里剑拔弩张似的内在紧张，似乎隐而不现。《蔚蓝·梦》甚至已经摆脱渔网固有的含义，只是借用渔网这一构成形式，来实现画家的审美和作品的现代感，而蓝色的画面主调，犹如一个纯净、高贵、忧郁、浪漫的青花瓷梦。

虽千万人吾往矣

对于柯甫凯这一时期的创作成就，从台州走出去的著名国画家鲍海斌用两个字来形容——辉煌！台州书画院院长、市美术家协会主席林彬说，柯甫凯已经形成了独特的审美风格，这是很多艺术家毕生追求的目标。

但是，柯甫凯没有陶醉在良师益友们的夸奖之中，而是踏上了更孤独、更寂然寥远的求索之旅。

日本作家铃木凉美的母亲在生前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里说：“出一两本别致的散文集也许很容易，大概也很有意思吧。但那只是烟花而已，除了过眼云烟什么都不是。希望你拿出更有意义的作品，为后人铺路搭桥，树立路标，甚至建起庇护所或瞭望塔。由衷期待你求师问友，出一本踏踏实实而非易冷烟花的书。”这番话，也触动了柯甫凯。写书如此，绘画亦如此。他希冀创作出把当代绘画语言、传统技法传承和地域特色三者融合起来，具有创新价值的作品。

柯甫凯说，对于一个技艺成熟的画家，临摹许多世界名画如梵高、毕加索的作品并不困难，但即使临摹得一模一样，也取代不了梵高、毕加索在美术史上的地位。例如，1962年7月，美国画家安迪·沃霍尔展出了32幅“金宝汤罐头”系列画作，画面都是呆板重复的罐头，与人们在超市货架上看到的产品一模一样，而且，所有画作都是印刷出来的，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模仿。然而，这组作品却成为世界当代美术史上影响深远的名作。因为，这种创作形式是前所未有的，沃霍尔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同时，沃霍尔画中所特有的那种单调、无聊和重复，形象地表现了大工业时代产品和人的同质性，传达了当代西方人们内在感情的冷漠、空虚、疏离。

柯甫凯深谙，取得任何一点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创新成果，都是极其艰难，甚至是可遇不可求的。但是，他依然知其不可而为之，做一个上下求索的艺海泳者。

他创作的《笔墨家园》系列，融合中国画的笔墨和油画的技法，正是这种探索的结果。笔墨，是中国画的工具、绘画技法的总称。明末清初画家石涛说：“笔与墨会，是为氤氲，氤氲不分，是为混沌。”而西方油画的传统，则是科学、真实。柯甫凯通过墨珠、水痕、勾线、平面化的画面构成，以及点景人物的加入，重构传统艺术语言，打通中西绘画技艺，别具一格地表现生于斯、长于斯的台州田园风光。这一系列数十张油画中，开阔的田野，起伏的山林，繁茂的庄稼，劳作的农夫，澄湛空明，温情脉脉，表达了宁静、疏远的文人画意境，而几何形的构成，简淡的色彩，从容、温和而略带一点跳跃的笔触，又颇具现代感，灵巧地融合了材料技法美、作品形式美和东方的意境美，在当下创作和历史人文之间建立了深切的联系。

《笔墨家园》系列契合了浙江油画发展的主流方向。在“艺者风华——浙江油画百年大展”研讨会上，中国油画学会会长、浙江省文联主席许江指出，将国画笔法与意境融入现代主义表现语言的“意象油画”，是浙江油画一大发展方案。

2018年，柯甫凯当选为浙江省油画家协会唯一来自台州的主席团委员。

柯甫凯曾经用4个字评价作品入选中国百年水彩画展的浙江省水彩画家协会副主席郑士龙——“怀”“技”“装”“傻”。

“怀”，就是深沉的家国情怀。

“技”，就是已臻化境的绘画技巧。

“装”，不浮躁，不外露，深沉、本质的艺术表达方式。

“傻”，看似笨拙，长时间不计名利的创作投入。

其实，这也是柯甫凯本人的写照。当代抽象画大师赵无极说：“艺术家应该真诚地忠实于自己，唯有诚恳、忠厚，艺术才能具备真实的感人品格。”多年以来，柯甫凯在艺术创作上潜心创新，在日常生活中却不见一丝张扬，更无标新立异之举，而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谦逊。作为一位大学系主任，他常常陷入繁琐的教学工作和行政事务，但他终究魂牵梦萦于绘画创作，一有空暇，就沉浸于这一寂寞的跋涉。

也许，他的家，就是他心境的一个映象。没有电视，没有沙发，客厅里，只有满满的书架，宽大的画桌，几张木凳，大大小小的画作，以及，夹着未完成作品的画架，未干的颜料……

而他的新作，总是令人期待。

——发布于2023年4月7日《台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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